【考古中國】
夏爾雅瑪可布,一個拗口難記但又非常優美的名字。它是一句蒙古語,意為“黃羊出沒的河灘”,這個名字直觀地反映了該區域的生態環境。在夏爾雅瑪可布遺址發掘過程中,我們多次看到,三五成群的黃羊在不遠處悠閑地啃食著青草。
該遺址于2009年第三次全國文物普查期間發現,位于青海省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都蘭縣巴隆鄉河東村西3公里處,坐落在柴達木盆地東南邊緣昆侖山脈支系布爾汗布達山北麓,地處伊克高里河、哈圖河兩岸山前沖積臺地,海拔2990米。其200公里外,就是海子詩句中“想念姐姐”的德令哈,距離遺址100公里處是大名鼎鼎的都蘭熱水墓群。2018年至2020年,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聯合西北大學開展了三次諾木洪文化遺址考古調查,對柴達木盆地包括該遺址在內的15處遺址進行了科學、全面的調查,確認該遺址是目前唯一一處既有居址又有墓地的諾木洪文化大型聚落。2021年至2024年,兩家單位對該遺址進行正式發掘,累計發掘面積4800平方米。
盆地中面積最大的史前聚落
夏爾雅瑪可布遺址現已探明面積約25萬平方米,其中居址區面積約10萬平方米,是目前所見柴達木盆地面積最大、功能較為完備的史前大型聚落。
遺址功能區劃復雜,主要由居址和墓葬組成。哈圖河橫穿而過,將遺址分為西北—東南兩個大臺地。西北臺地位于哈圖河西,為單純墓葬區(A區墓地);與之隔河相望的東南三角臺地為居址區;居址區西南、東南方向還有兩片墓葬區(B區、C區墓地);另外在外圍發現零星居住遺跡。
居址區已探明面積10.48萬平方米,核心區現存面積約3.5萬平方米。通過發掘,確認核心區文化堆積最厚約3米,可分為三個階段,揭露出石(城)墻、木構圈欄、石砌房址、土坯墻、灰坑、火塘、灰堆及冶鑄遺存等,出土大量陶器、石(玉)器、骨角器、銅器、木器、編織物等,揭示出遺址復雜的形成過程和鮮明的聚落功能規劃。尤其是冶鑄(銅)遺存的發現,對我們了解西北地區青銅冶鑄手工業具有重要意義。
從居址區來看,整個遺址呈現從大到小的演變過程。第一期是整個遺址最為龐大、繁榮的時期,由雙重環壕和密集的房址組成,生活配套設施相對完善,人口規模較為密集;第二期遺址演變成一種人為和自然雙重作用下的沙丘堆積。沙丘形態應與荒漠氣候有關,其中有大量人類活動和廢棄物的堆積,外圍是用土坯墻體構成的防御設施;第三期逐漸演變成石構墻體筑成的多重石城。石城規模較為宏大,但對應的居住、生活遺存較少。由于發掘面積有限,我們無法全面地了解每個時期遺址變化后的具體分布范圍,但從規模上看,整個遺址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變小。值得注意的是,從第一期的雙重環壕到第二期的土坯墻體,再到第三期的石砌墻體,該遺址規劃設計一直十分注重防御功能。不同形態的防御遺存,是因為防御對象發生變化,還是修筑資源發生變化,尚有待進一步研究。
三千多座史前墓葬
夏爾雅瑪可布遺址已發現三片相對獨立的墓地,總面積14萬多平方米,共發現墓葬3228座,是迄今為止西北地區數量最多、保存最為完好的史前墓葬群。
由于其特殊的墓葬埋葬習俗、無遮擋的戈壁環境,以及極少人類活動的現實情況,讓我們得以全面、準確地了解墓葬的分布及數量。墓葬所處地表可見大小不一的石圍和黃土坑,我們結合地表踏查、考古勘探、機載激光雷達掃描、RTK定位等方式,最終確認墓葬不少于3228座。如此規模的墓葬,要想通過考古發掘全部揭露無異于“癡人說夢”。在經過詳細規劃和充分論證后,我們選取了88座不同墓群、不同區域、不同大小的墓葬進行了發掘,爭取用最少的發掘了解最全面的墓葬信息。
通過四年的工作,我們對三片墓地的墓葬分布、規模等級、葬具葬俗有了較為全面的認識。
A區墓地位于哈圖河西二級臺地上,大致呈長三角形,面積8.12萬平方米,確認墓葬2611座,共發掘各類型墓葬71座,祭祀坑9座。初步來看,A區墓地東側墓葬規模較小,西側墓葬規模較大。墓地整體布局規律明顯,墓葬均為東北—西南向,排列整齊且分布密集,墓葬之間少有打破關系,最近的兩座墓葬間距不足30厘米,表明墓地使用過程中經過嚴密規劃。目前已發掘的墓葬除一座外,均為“二次擾亂葬”。墓地應為單人葬,墓主最初頭南足北,仰身直肢。尸體腐爛后,骨架被擾動重新埋葬。擾亂后,人骨部分完整,部分散亂。
B區墓地位于居址核心區西南二級臺地上,現存面積3.54萬平方米,勘探確認共有墓葬454座,較之A區墓葬規模明顯偏小,2023年發掘其中的11座。C區墓地位于居址核心區東南二級臺地上,面積2.57萬平方米,勘探確認共有墓葬163座,2023年發掘其中3座。B區、C區發掘墓葬亦皆為二次葬。
隨葬品方面,A區墓地隨葬品多見小雙耳罐、雙耳鼓腹罐、無耳束頸罐、腹耳罐、帶耳盆等陶器,出土較多銅泡、銅鈴、銅鏃及零星竿頭飾(疑似)、衡末飾(疑似)、馬策、銅牛等銅器,以及大量由滑石珠、紅玉髓珠、牙墜飾、海貝、綠松石珠等組成的裝飾品,牛角、羊肩胛骨和羊肋骨等動物骨骼及樹皮箭箙(音“服”,古時用以盛放弓箭的器具。編者注)等。B區、C區隨葬器物很少,B區僅隨葬少量陶器、青銅器和樹皮制品,C區僅有少量陶器和樹皮制品。墓葬中既發現源自西亞地區的麥類作物、牲畜,也有歐亞草原風格的銅竿頭飾、菌狀銅器,還有來自中原及北方地區的黍、彩陶、漆器及雙重木槨葬具,更有來自南亞大陸的紅玉髓珠,甚至有西太平洋到印度洋暖水區的海貝等遺存,印證了柴達木盆地的文化十字樞紐地位,是歐亞大陸早期農牧互動、東西文明交流互鑒、多民族交往融合的歷史縮影。
夏爾雅瑪可布遺址考古發現西北地區先秦時期最大墓葬群,尤其大量二次擾亂葬俗的發現,為揭示柴達木盆地乃至西北地區的喪葬習俗提供絕佳案例,以考古實證了柴達木盆地3000多年文明史,也是早期人群適應、征服青藏高原的重要見證。
掀開諾木洪文化的神秘面紗
諾木洪文化是一支具有區域特色的早期青銅時代文化,分布于青海柴達木盆地。20世紀50年代,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吳汝祚先生對塔溫搭里哈遺址等3處遺址進行調查與發掘,發現完全不同于甘青地區常見樣貌的大型沙丘類遺址,出土了土坯房址、銅鉞、毛織物等青銅文化遺存,進而提出了“諾木洪文化”的命名。此后60年間,蘭州大學等單位做過一些考古調查取樣工作,但諾木洪文化的時空框架、聚落形態、埋葬習俗、生業經濟、手工業技術等問題,對于學界來說仍是個謎。
從區域位置上看,諾木洪文化地處樞紐位置,現多被歸為陸上絲綢之路中國段南線線路之一,史書中稱之為“河南道”“羌中道”“青海道”“吐谷渾道”等。該地區在歷史上一直是多民族交往交流的舞臺。多元文化在此匯集融合,形成了獨特的區域文化。諾木洪文化容納了西域綠洲、北方草原、東部農業區、南部青藏高原地區等多種文化因素。因此進一步了解諾木洪文化,對梳理該區域的早期歷史有著重要意義,也將為我們還原多民族交流、交融、交往歷史的更多細節。
絕對年代距今約3500~3000年的夏爾雅瑪可布遺址,是目前已知規模較大、功能最齊全,且是唯一一處既有居址又有墓地的典型諾木洪文化聚落。它的發現,為研究諾木洪文化年代分期、文化面貌及互動交流提供了豐富材料。
浩浩柴達木、煌煌諾木洪。夏爾雅瑪可布遺址的考古發掘還在繼續,除了這些學術價值外,我相信這段考古經歷會給每個發掘者留下終生難忘的回憶。一片綠洲看似美好,但它仍是高原上的一片綠洲。這里的驕陽、大雪、狂風、黃沙,都是我們永遠難忘的回憶。在揭示諾木洪文化的面貌時,也在此留下了屬于考古工作者的故事。
(作者:杜瑋,系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副研究館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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