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點鐘,湖南博物院(以下簡稱“湘博”)藏品保護中心副主任、研究館員董鮮艷端坐在工作室內,桌上擺放的絲織品文物花紋繁復、色彩艷麗。來不及喝一口水,與文物的“約會”便占據了她的身心。
“你瞧,歲月的痕跡折斷了這些絲線,我們就是要用手中的一針一線重新修補,再現珍貴文物的原始風貌。”在董鮮艷看來,每一件出土文物,就像一個塵封的領航者,能夠準確“導航”歷史。
50年前,湖南長沙馬王堆漢墓的發掘,揭開了跨越2000多年的西漢畫卷。從1974年到2024年,經過50年全面系統地整理和研究,馬王堆漢墓共整理出26937件文物。這些珍貴的文物,在一代代文物工作者手中,重新煥發出奪目光彩,帶著歷史的記憶向觀眾走來。
“每一件實物都是歷史的底片,成為熔鑄家國情懷的精神符號。我們要用手中的刷子、針線,一抹一挑,讓歷史的時光更清晰明亮,讓中華文脈的傳承更恒久綿長。”董鮮艷說。
做好研究:探尋“羅衣何飄飄”
步入湖南博物院馬王堆展廳,一幅精美的西漢生活畫卷在人們面前徐徐展開:工藝繁復的精美漆器,反映了當時髹漆業的輝煌成就;織精繡美的絲織衣物,力證了西方文獻中“絲國”(Seres)的記載;宛如睡夢中的千年遺容,展現了人類防腐技術的奇跡……
其中,素紗單衣吸引了眾多游客的目光。“單衣重量才49克,會不會穿壞?”“快看,袖子上好像還有裁剪的痕跡!”現場不時傳來陣陣驚嘆聲。
素紗單衣是迄今所見最早、最薄、最輕的服裝珍品,漢代人描述其薄如蟬翼、“輕若云霧”。董鮮艷笑著介紹,素紗單衣應是夏季的一類衣服,“做文物保護和修復,首先要識別文物上附著的各類信息。通過對素紗單衣的研究,我們能夠了解西漢時期養蠶、繅絲、織造等紡織技術水平”。
“與大眾的想象不同,很多出土的文物并不完整,而是經過歲月侵蝕后留下的殘片。”董鮮艷記得,自己在修復一件服飾文物時,花了兩年時間,才將一塊塊殘片推斷拼接出正確部位。在這期間,她鉆研了多個朝代上百種服裝樣式,“要想從歷史的碎片‘窺探’歷史,并不容易”。
湖南博物院藏品保護中心金屬文物保護修復室成員李園是一名“80后”,自2009年加入團隊后,她就全身心投入到研究學習中,“團隊每一位成員都是如此,大家都覺得,只有自身本領過硬,才能保證文物修復的準確和合理”。
馬王堆墓葬發掘時,曾出土了一批生活用陶器,表面附著一層很薄的黑色物質,局部呈銀灰色金屬光澤,后被定名為“錫涂陶”。
“我保護和修復的兩件錫涂陶是陶鼎和陶鍾,這兩件器物表面的錫皮很薄,且大面積粉化、脫落,脫落的大部分已經缺失,若任其發展,這些珍貴文物上的信息很快就會完全被腐蝕、消失。我花了半年時間,按照平整褶皺變形的錫皮、回貼和加固脫落錫皮等步驟,最終完成了修復。”李園說。
如今的李園,已成長為湖南博物院副研究館員,參與《馬王堆漢墓錫涂陶制作工藝及復原保護研究》等多項國家文物局科研課題。“做文物修復,就要不斷學習、不斷研究。”她說。
“漢代曹植有詩曰,‘羅衣何飄飄,輕裾隨風還’,道盡了服飾的美。保護修復文物不僅要關注它們本身的價值,更要挖掘它們承載的歷史、文化、政治、經濟等信息。文物,不止于美,更要將它們的美發揚下去,這是每一位文物工作者的使命。”董鮮艷說。
做好保護:就是延續文物生命
在湖南博物院內,辛追夫人靜靜沉睡在1∶1大小復刻的馬王堆1號墓墓坑中。50年前,這具不腐“濕尸”一出土,便震驚了世界。
“這可是2000多年前的古尸啊,到底是怎么保存下來的呢?”參觀現場,不時有觀眾提出疑問。
記者采訪了湖南省馬王堆古尸和文物研究保護中心原主任羅學港。他解釋,辛追夫人長眠地下時,“深埋、密閉、缺氧”都直接導致了“無菌”環境的生成,符合醫學原理。出土后,團隊從古尸保存的大環境、局部環境和微環境入手,不斷制定和完善古尸保存方案,已經可以實現古尸相對長久地保存。
當前,團隊已建立了“整體—細胞—分子”三級保護模式。湖南省馬王堆古尸和文物研究保護中心主任王慧介紹:“比如我們建立古尸保存環境模擬體系,將古尸浸泡在有效保存液中,并置于恒溫(4℃—6℃)、恒濕(45%—55%)環境,防止古尸整體腐敗;建立層流空氣凈化系統,實現古尸保存大環境空氣凈化及溫濕度的自動調控,減少霉菌和其他微生物的侵襲;建立古尸保存微環境的調控和監測體系,將保存液的pH值穩定在中性狀態,減緩骨組織脫鈣和蛋白質降解,實現古尸分子水平的有效保存。”
保護工作需要不斷研究和創新,這些年來,湖南省馬王堆古尸和文物研究保護中心積極開展科研項目的申報和科研攻關工作。為了加大人才支持力度,中心還爭取到湖南博物院科研項目“生物類文物保護學科建設與人才培養”等資助。
王慧團隊的主要研究工作,便是不斷優化保存液配方,“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除了設計大量實驗進行配方篩選,還要對改良配方進行長時間檢驗,過程需要好幾年甚至更長時間。關鍵制約因素在于目前尚無法解析固定液保存環境下古尸生物大分子物質(蛋白質、脂類和核酸等)降解以及骨組織脫鈣的機制。隨著古尸保護理念不斷更新,我和團隊還在探索最適宜的古尸保存環境動態監測系統,發展和健全分子監測和調控技術,希望實現真正意義上的分子水平保護與研究”。
在羅學港心中,想更好延續文物生命,需要培養更多專業的文物工作者,如果“對它一無所知,它便一文不值”,“說白了,文物的價值不能用是否精美來衡量,文物所承載的歷史信息是否重要才是決定性因素,如果不能儲備足夠的知識,就不可能理解文物保護工作,更不可能理解我國輝煌燦爛的傳統文化。”
為此,湖南博物院近年來實施開門辦館方針,通過搭建創新平臺,在開放合作中提升科技創新能力。近年來,湖南博物院與中南大學、湖南大學、西北大學等高校合作共建大學生綜合實踐與研究基地,與中南林業科技大學共建文化遺產保護利用研究生聯合培養基地,并于2022年成功獲批設立國家博士后科研工作站,形成了從大學本科至博士后的人才培養體系。得益于此,團隊吸引了眾多青年才俊的加入。
不光有制度保障,還有獎勵支撐。2023年,湖南博物院為參與6項職務科技成果轉化項目的人員發放了獎勵。“這樣的激勵制度,提升了大家的工作積極性。”董鮮艷說。
做好傳承:讓更多人欣賞國風之美
食盤、屏風、耳杯、瑟……伴隨辛追夫人出土的,還有大量漆器文物。除了一部分在博物院展臺上陳列,其他的漆器經脫水處理后保存在合適的庫房里。
湖南博物院藏品保護中心漆木器保護修復室成員胡茜解釋,所謂脫水,就是用物理或化學的方法將飽水漆木器中的水分去除或置換,“50年前這些漆器重見天日時,有的就泡在水里,變得膨脹、柔軟,必須加以保護”。
展廳中,一件件漆器文物在聚光燈下泛起迷人光澤。胡茜盯著上面云鳥紋的線條說,馬王堆漢墓出土的漆器文物有很多,制作精細,充分說明漢代的漆器制作工藝達到了很高水平,盡管隨著社會的不斷發展,漆器逐漸被瓷器取代,但漆器工藝仍然在不斷傳承延續,“博物院的前輩們常說,文物記錄了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的發展歷程,一定要把它們的故事講給更多人聽。作為一名“90后”文物工作者,我希望能通過自己的努力,讓更多人感受漢風古韻”。
記者見到湖南博物院藏品保護中心副主任、副研究館員謝儉華時,她正在修復字畫文物——李鴻章行書條屏。她說:“保護修復字畫文物是一個復雜且精細的工作,需要綜合考慮多個因素。一是遵循正確的修復理念和原則,二是修復師掌握成熟的修復技藝,三是具備合適的修補材料。帛畫是出土文物,修復時要考慮其所處的時代和文化背景、材料特點、性能、損壞程度和受損機理,盡量采用原有制作工藝和方法,既要考慮到對原作的保護,也要考慮到其歷史、藝術價值的傳承。”
這些年,謝儉華經常受邀指導各地專業技術人員進行紙質藏品修復保護工作,“修復文物的過程,仿佛是在和當時的作者面對面交流。我很樂意用自身所學,幫助更多的文物工作者提高專業技術水平,讓更多文物與觀眾進行古今對話”。
2023年國慶期間,湖南博物院主辦了“瀟湘錦繡”華服大典。活動現場,董鮮艷與團隊成員通過傳統知識科普、湘博服飾類文物修復成果展示等方式,讓觀眾深刻認識到華服對于民族文化的重要性,“希望能讓更多年輕人感受不同朝代的民俗風情,欣賞國風之美”。
“我記得有一位從貴州來的媽媽,特意帶孩子參加活動。聽到這位媽媽講,她希望通過這次體驗,讓孩子在心中埋下一顆熱愛傳統文化的種子,我感到特別欣慰。”董鮮艷說,“每一件文物都有著獨特魅力。作為一支年輕的團隊,我們堅信可以接力守護,不斷發掘文物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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